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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俄原油管道谈判亲历


作者:李静   来自:瞭望东方周刊   点击数:   编辑时间:2011-7-26 20:06:37

 

在近代世界史上,每一个大国于崛起中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能源问题。当我们在家中点燃煤气灶、在车库中踩踏油门的时候,这些油气是通过怎样的周折与艰辛才进入到千家万户之中?

 

 

编者按

 

在近代世界史上,每一个大国于崛起中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能源问题。

 

不知有多少读者了解,当我们在家中点燃煤气灶、在车库中踩踏油门的时候,这些油气是通过怎样的周折与艰辛才进入到千家万户之中?它也许来自遥远的东非,也可能来自西伯利亚极寒的油田⋯⋯无论如何,它们都是蓬勃中国不可缺少的血液。

 

在过去的几年中,本刊曾向读者介绍了中亚油气管线、西南能源通道等应对中国能源困局的解决之道。在“十二五”开局之年,本刊希望通过系列报道,关注那些在海外为保障中国能源安全而工作的人们。本期《望东方周刊》将首先向读者介绍刚刚完成的中俄原油管道的建设故事。

 

从远东穿越黑龙江

 

“俄罗斯人还是比较认同强者,你干成了,他就很服气”

 

41日,中俄原油管道完成了贯通后第一季度的输送任务,超过370万吨原油从俄罗斯流入中国。中国因此拥有了第二条突破“马六甲困境”的陆上原油管道。此前在2006年,中国-哈萨克斯坦原油管道已然贯通。

 

中俄原油管道,起自俄罗斯远东管道斯科沃罗季诺分输站,经漠河入中国境,止于大庆。管道全长999.04公里,俄罗斯境内72公里,中国境内927.04公里。

 

除中国境内管道外,中方还负责俄罗斯远东管道150公里以及黑龙江穿越工程。历经14年谈判、筹备、建设,对于中国人来讲,这已是中俄原油管道最后、最为艰难的冲刺:历史的纠葛与偏见、现实的合作与博弈、不同的理念与标准,来自老牌工业强国的严苛⋯⋯崛起中的中国人如何应对?

 

参与建设的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以下简称“中国石油管道局”)相关人士日前接受了《望东方周刊》的采访,独家披露了这场围绕着能源生命线的故事,希望国人能够了解保障中国能源安全的艰辛、挑战和希望。

 

必须参建的工程

 

20073月之前,还没有一家外国公司到俄罗斯境内进行过长输管道施工。因为在管道建设领域,俄罗斯享有世界上最为强势的发言权。

 

可以体现这一优势的是,到2010年,俄罗斯境内管道总长度近40万公里,而中国仅有7万公里。无论在苏联时代,还是现在的俄罗斯,俄国人从不需要外国公司参与自己国家长输管道的建设。在世界管道市场,它也拥有最强大的竞争力。

 

“俄罗斯是中国管道建设的老大哥。”中国石油管道局远东管道工程项目部项目党工委副书记杨成生对《望东方周刊》说,后来他们进入俄罗斯施工时,俄方项目经理经常有意无意地问一个问题:我们从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做长输管道,你们是哪年开始的?

 

对于接手俄罗斯远东原油管道150公里的建设任务,中国石油管道局也颇感意外。俄罗斯远东管道从东西伯利亚油田开始,最终抵达位于太平洋沿岸的科济米诺湾,全长超过4000公里。其中,从斯科沃罗季诺由一条单独的管道延伸向中国,即中俄原油管道。

 

20073月,俄方提出由于建设力量不足,希望中国施工队参与远东管道建设,即斯科沃罗季诺以北、本由俄方建设的150公里管道。

 

4月,俄方总包商来到位于廊坊的中国石油管道局谈判。俄罗斯人说,价格没有空间可谈。“他们知道中国人着急等着管道贯通。”杨成生回忆说,当时中俄石油管道已到了这最后一个关口。如果中国人不建设这段管道,整个远东管道就无法贯通,向中国输油更无从谈起。如此情势,作为中国管道建设“国家队”的中国石油管道局别无选择。

 

其实中俄原油管道从十几年前开始谈判的第一天起,就处于卖方市场。“我们急于打通中俄原油通道,尽快完成管道建设,这是我们必须参建的工程。”杨成生说。

 

427双方签订合同,其中要求26天后中方必须赶到工程现场,中国石油管道局副局长李文东就带着23个人前往俄罗斯勘察。

 

从廊坊赶到黑龙江,经黑河出境到俄方一侧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后,李文东发现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乘坐火车或汽车,否则很难按合同要求及时赶到施工现场,只能在当地租一架价格有点贵的直升机。

 

到了施工现场,中国人发现,俄方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准备:他们根本没想到中国人真的这么快就会到来。不过在后来的施工中,很多挑战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驻地着火了

 

中国石油管道局远东管道项目部的驻地是涅留恩格里。在这个离莫斯科6000多公里的地方,地广人稀,因为历史、种族等原因,当地居民对中国人有着复杂的感情。

 

由于最近5年来中国商人不断面临各种压力,涅留恩格里已经没有多少中国人。大批中国施工队伍进驻后,立刻引起当地居民的猜疑。没多久,在城市的街道上就出现有组织的集会,传单上写着:抵制中国移民。

 

中国工程师们看到就笑了。

 

这是一个人口不到10万的小城,居民向中国人抱怨说,自从苏联解体后,他们这样的远东地区就被抛弃了:整个城市缺乏足够的市政建设,到处坑坑洼洼,唯一一条国道还不如中国东部的地区公路。整个城市最大的超市也比不上廊坊的普通超市。虽然廊坊在中国称不上大中城市,但要比这里更现代化。

 

这种排斥的情绪,在远东管道项目动工之前还是很强的。

 

中国人丢失的第一台大型设备是挖掘机。追了几公里,终于发现挖掘机因缺油熄火停在路边,一个高大的俄罗斯小伙子正在尝试发动。虽然抓到窃贼,却不得不放人,因为之前有过教训:一台推土机的零件被卸走,去警察局报案,警察不查小偷,却盘问起中方人员。“东西找不回来就算了,自己还成了被告。”另有一次,推土机被泼上了汽油点燃。

 

中国石油管道局远东管道项目部租用了一个木质二层楼的宾馆。2007818日凌晨,有人向这里投掷了汽油弹。

 

恰巧前一天晚上营地刚刚进行了防火演练。当安全总监逐屋踹门叫人的时候,人们还以为在开玩笑。但是,他们最后只能穿着睡衣跑到操场上集中,无奈地看着漫天火光。

 

报警后,消防车来了。消防员冲进宾馆,把包从窗户扔了出来。中国人发现,里面的现金、照相机等都没有跟着包一同下来。最后,在宾馆工作的俄罗斯人实在看不下去,再次报警。警察当场截住了两辆尚未离开的消防车,在座位底下发现了中方人员的财物。

 

经历了“纵火事件”,中国人在市区已经很难租到房子。管道局远东管道项目部只得搬到了离城区10多公里的一所郊区旅馆。

 

这家廉价旅馆更像一所养老院,里面住着一些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矿工。旅馆倒是干净整洁,只是床板已经破损不堪,难以承重。旅店老板是一位有意思的俄罗斯老头,每隔一个月就要求增加房租,除此还不时讨要些“二锅头”。但几个月后,中国人还是又遭遇了一次“火情”。

 

爱掏枪的警察

 

中国人决定采取“攻势”。他们主动邀请涅留恩格里市电视台、俄罗斯北方工业报等媒体采访,做了一个访谈节目。“说明我们是俄罗斯政府请来建原油管道的,好在媒体很客观,通过媒体,居民们了解了我们的工作,破除了谣言。”杨成生说。

 

还有一次,正在移民局办事的工作人员从副局长那听说,涅留恩格里中学要做国际文化节。中国人就找到学校要做一次以“我们是邻居,我们是朋友”为主题的文化交流。

 

除了介绍中国文化的PPT和给每个学生的小礼物,中国厨师还表演了萝卜雕刻中国仙鹤。他们还赞助了国际节的其他活动。交流活动效果很好,因为参加活动的不仅有中学生,还有他们的家长。

 

争取俄罗斯人的信任确实不容易。比如移民局的一名警察经常到中方营地检查,动不动就掏与他19身高极不相称的小手枪,在空中来回比划。

 

“不让他找别扭,就得和他喝酒,一瓶酒一会儿就没了。喝高兴了,他说怎么都行。但第二天去他办公室,他就说昨天行,但今天不行了。”杨成生说。

 

为了和当地警方建立和谐关系,管道局的工作人员在当地警察节、刑警节、交通节的时候,都会去参加庆祝活动。

 

于是,这位在镇上小有地位的警察慢慢对中国人友好起来。施工结束离开俄罗斯之前,杨成生要给他送一套北京奥运会纪念币。他没敢接受,但非常高兴,说一定要去北京看一看。

 

不过,杨成生还是有点遗憾:因为这个40岁的父亲几次向他表示,希望让自己的女儿搭乘中方租用的直升机转一转。中国人一度已经安排了空中观光,因为下雪临时取消了。

 

中国人最后给涅留恩格里的俄罗斯人留下了好印象。不过,在俄罗斯远东施工中碰到的难题,也给中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上千人的队伍,每个人至少要办13种证件才能进入俄罗斯,特殊工种像焊工,还必须单独考取俄罗斯焊工上岗合格证。”杨成生说。

 

所有的设备通关也相当繁琐。在项目启动半年多后,许多设备还留在俄方海关没有办理清关。事实上,直到工程完全结束,一些挖掘机和吊车仍在按程序办理通关手续。

 

没有办法,只有租用设备。中国人,开始干吧!

 

零下58

 

“地质条件太复杂。中国管道队伍从70年代开始建管道,但从未遇到这么大的挑战。”杨成生说,给中国施工队的150公里几乎是2000公里远东管线上最为艰苦的地段。由于属于8级地震区,建设标准非常严格。

 

同时,地面下1米都是腐殖土,因常年积雪满是泥水,几近于沼泽,设备根本无法开进。只有等到冬季所有地方会因寒冷彻底冻上,才能开工。

 

但是,到11月以后温度就会急剧下降。一直到第二年3月,所有地方都会因寒冷彻底休克。200818日晚上2250分,一处营地的温度达到零下58摄氏度。

 

机器似乎比人更“娇气”。当温度降到零下40度以后,达到西方先进水平的电子设备“罢工”了,每天都有因设备损坏而停工的机组。

 

寒冷之外,俄罗斯特立独行的技术标准体系也给中国施工队带来了极大挑战。一直以来,中国的施工设备都采用欧美标准。俄罗斯则对这些国际上通用的标准并不认可,要求所有设备重新进行检测。

 

对于这个老牌工业国家的严苛,中国人这些是服气的。比如俄罗斯人有全套机械设备,可以防止因低温无法工作;中国人的野外营房是板房,俄罗斯人都是房车,一辆里面可以住8个人,有卫生间、饭厅。

 

为了适应俄罗斯标准,将近100名中国石油管道局的技术骨干前往莫斯科进行了培训,考取了俄罗斯的焊工合格证。

 

或许正是因为技术上的优越感,俄方工作人员总有些超常的自负。俄方总包商一名30多岁的副总裁经常来工地巡查,大声训斥中方负责人,“没有一次不发火。”而且要求中方人员只能站,不能坐。

 

在各方面强大的压力之下,这场可以被称为中俄原油管道“前传”的施工并没有令人失望。2009年春节刚过,中国人负责的这段管道主体提前完工。20098月,管线全面完工。

 

你干成了,他就很服气

 

2009年,中国石油管道局迎来了中俄管道上最为艰难的一段:黑龙江穿越工程。这项工程是中俄原油管道的咽喉,直接关系俄罗斯石油能否按期入境。

 

在如何施工的问题上,中俄双方技术人员进行了激烈争论。俄方要求使用常见的“盾构”方法。因为穿越工程的地质条件极为复杂,在俄罗斯的技术规范内只有使用“盾构”。

 

中方则坚持使用“定向钻”的方案。两者的主要区别是:“盾构”施工需要24个月,“定向钻”一旦成功仅需10个月。同时,“盾构”计划5300万美元,“定向钻”初步估计2000万美元。按照合同,这笔投资由中俄双方共同负担。

 

更为现实的压力是,中俄原油管道输油采用照付不议合同。即从合同规定日开始,如果因中方原因无法输油,仍将按日计费,损失均由中方承担。

 

中国石油管道局了解“定向钻”方案的风险,但为了早日打通这个中俄管道上的咽喉,只有如此选择。俄方最后同意了中方方案。

 

2009828,中石油管道局国际公司总工程师李军,穿着凉鞋短袖,来到黑龙江穿越地点参加开工典礼。一到现场,他就明白不可能按原计划回国,工程难度会越来越大。

 

果然,在施工前3个月里,进展缓慢。设备不断被碎石卡住。转眼就要进入12月,届时温度达到零下40度,就没法作业了。

 

俄方业主于是通过中国外交部,直接给中国政府写了一封信:由于使用中国方案,工程停滞,中方必须负担全部损失。

 

李军对《望东方周刊》回忆说,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他们做了启动后备方案的准备:隧洞爆破或者大开挖。结果没几天,他先被俄罗斯的边防部门“请”了去。

 

由于施工现场是一个跨境区域,建立了一个封闭区。中方进入封闭区的人员要提前一周向俄方报名单。

 

有一天,李军和刚从国内支援过来的副总工高祁到冰冻的江面上用望远镜观察俄罗斯一方土质情况,“总想看得清楚些,越走越近,不知不觉就过了黑龙江界河的中线。”俄罗斯的边防军举着冲锋枪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带到俄方一侧的边检所里。

 

“被抓的还有一个人一直和他们打交道,解释说副总工刚从国内过来,还没来得及报名单。”李军说,但他们仍经过外交部门交涉才回到了中方一侧。

 

20101月底,通过调整设备参数、采用新技术等办法,工程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俄方的态度也发生了180度转弯。一个被现场工人戏称为“法西斯”的俄方项目负责人,在项目开始时总是不满意,这时他也对中国人竖起了大拇指说:“你们还真行。”

 

“俄罗斯人还是比较认同强者,你干成了,他就很服气。”李军说,黑龙江穿越项目到后期的合作就顺利多了。

 

2010927,中俄原油管道工程全线竣工。这段管道以及整个远东原油管道的完成,被俄媒体称为“新俄罗斯人的骄傲”,被认为是显示了整个俄罗斯民族坚韧、顽强的伟大精神和全球独一无二的工程能力。

 

中国人在其中少有提及。而他们已经开始为一条新的陆上跨国原油管道做准备了。

 

我们到俄方公司去谈判,路旁就停着日本大使馆的车,插着日本国旗

 

宋岚(中国石油中俄原油管道工作组副组长) /口述,《望东方周刊》记者李静/整理

 

中俄管道谈判历经十多年,断断续续,多有反复。这期间,中国石油的一把手就换了五任。

 

20063月,中国石油和俄罗斯国家石油管道运输公司终于签订了管道合作意向,中国石油很快成立了中俄原油管道工作组,我以副组长的身份在20064月进入这个项目。

 

中俄原油管道工作组是一个独立机构,我作为管道建设方面的专家直接与俄方谈判。当时我们的工作组直属集团公司领导。

 

两国领导人在地图上直接划定漠河

 

早在2001年中俄就曾经签订过“安大线”协议。和俄罗斯的尤科斯公司签订协议的时候,两国领导人都参加了。这个协议最后因为尤科斯的老板霍多尔科夫斯基被捕而终止。其实,这个协议政府间没有正式的书面文件。

 

尤科斯是一家私营石油公司。而在俄罗斯,能源是国有企业垄断的行业。最大的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由国家控股,原来的董事长就是梅德韦杰夫。现任的董事长是普京之前的上任总理。俄罗斯国家石油管道运输公司是国家全资的,董事长是俄罗斯现任能源部部长。

 

2005年,中俄两国领导人会晤,希望在很多领域达成合作。其中能源方面的合作俄罗斯最感兴趣,但是并没有敲定正式合同,签的是合作建设协议。这个协议的概念是,先请俄方论证俄境内的管线,做这条管线的前期工作。一开始我们和俄方定的是从满洲里进入中国,在中国境内有700多公里。到最后,定了从漠河进来,这是两国领导人在地图上直接划定的,因为这个点距离中国最近。

 

俄方在筹备这条远东管线的时候,日本、韩国都想介入。俄罗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也不愿意把这条管线全都给中国。现在,这条俄罗斯远东管线将修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它通过太平洋港口往外运原油。

 

这个项目拿到俄罗斯杜马一讨论,议员们就反对,认为这个路线会对贝加尔湖形成污染。因为在远东地区没有人烟,一旦出事不能及时解决。修改之后,现在的管线距离贝加尔湖有400公里,等于绕了很大一圈,纯粹为了保护贝加尔湖。

 

最早做远东管线,从泰舍特到斯科沃罗季诺,修下来预计65亿美元左右。日本当时就表态它可以承担这65亿美元投资,将来把原油给它。实际上,日本当时并不是为了石油而投资。因为日本从中东进的石油比从俄罗斯进油便宜多了。而且俄罗斯的原油含硫特别高,提炼难度远远超过中东的石油。

 

日本此举主要是出于政治目的,有北方四岛的因素。其实,我们也是通过管线把中俄两个大国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战略合作伙伴的关系。

 

除了中俄原油管线的建设,中俄天然气管线现在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两条管线把中俄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两国之间没有第三方,直接供给。而俄罗斯给欧洲供气要经过诸多国家,变数比较多。

 

2007年上半年,我在莫斯科和俄公司谈判的时候,日本也在和俄方谈。日本去谈判的是驻俄罗斯大使。俄方公司办公楼不大,没有专门的停车场,所有车辆都停在公司楼下的马路边。我们到俄方公司去谈判,路旁就停着日本大使馆的车,插着日本国旗。

 

当时我们就在不同的楼层谈。后来和俄方人员闲聊时,我们才了解到日本人当时仍要给远东管道投资。俄方人员表示,最终谈不到一起去。

 

谈判间歇有了水果点心

 

俄罗斯对这条中俄管线的建设刚开始态度不是很积极。我介入这个事情4年多,感触很深:俄方求你的时候,什么事都好商量,一旦有其他渠道解决,立刻拖着、扯着。中方发去一封信函,经常过一个月俄方才给回复。

 

2006年进入项目时,需要讨论运营等协议。但是几次和俄罗斯政府谈判,他们都不出文,那么中方也不能出文,我们只能签企业间协议,论证可行性。究竟能不能建设,还没说法。

 

中国石油当时很着急,努力了十几年,而且经常向中央汇报,中央领导也很关心。鉴于“安大线”的经历,中国石油先找了国家能源局,通过能源局和俄罗斯能源部协调,形成文件。当时能源局要谈判的内容,包括最后两国政府间协议,我们都有参与。俄罗斯能源部长谢尔盖·什马特科认为两个企业先谈好再说。

 

于是20086月,我们就开始和俄罗斯公司谈。谈完就把起草的政府间协议传给俄罗斯管道公司,前后催了很多次,希望他们赶紧往能源部报送。但对方似乎不着急,在手里压了两三个月。我们只好通过俄罗斯能源部催促。

 

这个项目取得实质性进展是在200810月,国家能源局和俄罗斯能源部形成了政府间协议的初稿。从2008年下半年开始,俄罗斯遭遇金融危机,而且还与欧洲在天然气问题上较量,此外我们中亚管线的谈成对俄罗斯也产生了影响。中亚管道投产的时候,中国和中亚三国四国领导人一起到土库曼斯坦去开阀门。这其中包括了上合组织的四个成员国,当时俄罗斯也想参加,但是土库曼斯坦没给他们发邀请。

 

俄罗斯人的态度变化从一个细节能看出来。我一共26次去莫斯科谈判,2008年以前谈判,桌上就一人一瓶矿泉水,从早上10点半一直谈到晚上六七点,中间没有休息,也不吃午饭。2008年谈判间歇终于有了水果、点心。2009年开始就提供午饭了。

 

2009421,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与俄罗斯副总理谢钦在举行第四次中俄能源谈判代表会晤后,在北京共同签署了《中俄石油领域合作政府间协议》。

 

中俄管道俄境内投产时,普京去了现场,级别挺高。梅德韦杰夫到中国访问,927日专门安排了中俄原油管道的竣工投产仪式。

 

1500万吨还是3000万吨

 

和俄方谈判,我们提了三条意见,一是双方分层次谈判,技术层面专门谈技术,管理层面谈管理;二是谈判中双方用母语,但最终形成文件要用第三方语言,英语为主。

 

我在很早以前有过类似的教训。1989年和美国人谈一个项目,引进美国的发动机。当时我们要求机组连续1000小时不能停,美国人同意了。机组到了以后一看不对,美国人的意思是设备可以连续运行1000小时,但中间要维护。后来美国人就把英文合同拿出来了,说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可中断的连续性”,这是翻译上的问题,为此增加了8万美元的成本。

 

第三个意见是会晤地点,不能都在俄罗斯。

 

结果俄罗斯石油管道公司的副总裁告诉我们,开会地点必须在莫斯科,语言要以俄语为主,而且俄方不分层次,只有他一人出面谈。最后就定我和他谈。当时俄方占主动地位,感觉是中方来求它。这个副总裁和我同年,55岁。第三次见面,因为双方很多意见相左,双方叫板。他说我从基层队长开始,干了27年的管线了,你有何资格跟我叫板。我说我干了35年管线。

 

管线协议的内容有很多争议焦点。比如,最早在2006321日的协议中,要求输油量在2000万到3000万吨,俄方也同意。到了2007年四五月份,我发现俄方设计的远东管线根本输不到3000万吨,俄方就提出把输油量改成1500万吨。我们把协议拿出来,但俄方却表示现在提供不了,起输量是1500万吨,将来可以考虑输到3000万吨,但不能保证。

 

俄罗斯提出修改,一是因为当时他们没有钱开发油田,远东管线的建设投资增加了一倍多,把投资油田开发的钱都用在了管道建设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俄方想把“增加输油量”作为未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在最后的协议中,我们还是要求将来能输到3000万吨,设计上也要求满足这一点,这就要求俄罗斯境内的中国支线必须再增加一条管线。最后黑龙江穿越的管道设计就是按照输送3000万吨考虑的。俄罗斯远东管线整个输送能力是3000万吨,将来能到8000万吨。目前中俄管线只能输送1500万吨,将来俄方输送过来3000万吨的量,增加量而管线运输不了,还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比如从远东管线送到太平洋港,用船运。

 

四个合作方案

 

关键问题是,俄罗斯预测东西伯利亚有丰富的油气资源,但是没有动力开发。中国为此提供了资金,通过250亿元“贷款换石油”协议,其中150亿用于开发石油。过去,壳牌、BP在萨哈林搞天然气,和俄方有一家联合公司,2009年俄罗斯天然气公司把这家联合公司的一半股份买走了。不卖给它,俄方就不让天然气出去。

 

中俄原油管道在形成政府间协议时也谈到了股份问题。中国石油可以投资建设管道,要求在管道建成后占有一定股份,但俄方不同意。反复协商了很久,最后俄方答复是各建各的,俄方境内通过中国贷款来建设。其实我们当时的想法是,通过中方投资来加快俄境内的管道建设。

 

为了保障建设进度,2007年六七月份我们提出过几个方案:一是成立合资公司,双方按照投资,各自占有一定比例;二是这些钱作为贷款,俄方通过卖油来还贷;第三个方案是我们来建设,作为礼物送给俄方;第四是最不利的方案,俄方要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反正能把管道建设起来就行。

 

这四个方案中,最好的是双方合资,中国石油能把投资的钱收回来;第二个方案通过贷款换石油,也能收回一部分效益;第三个方案,可以省钱,因为由我们来控制资金的使用;第四个方案是下下策。最后实际上采用了第二种方案,当时正好赶上金融危机,国家能源局和俄罗斯能源部谈的时候,很快就落实了贷款这个方案。

 

国开行负责贷款事宜,将来还款怎么还、什么时间还、用原油怎么还⋯⋯这些问题谈得很辛苦,经常是通宵达旦。在原油价格上争议很大。油价谈判很早就开始了,最开始是在满洲里谈,说是以布伦特国际油价为基础,进行增减。谈到双方价格相差20美元左右,谈不下去了。我们最终谈了一个价格模式:按照原油在科济米诺港每年出口的平均价格来算,但这个出口量必须一年在1200万吨以上。

 

现在中国石油的海外板块业绩很大。“十二五”期间,海外板块要成为中国石油的半壁江山。到2015年,中国石油的原油总产量里面有一半是从国外过来的,国外生产的当量要超过1亿吨热当量,在国内生产也维持在1亿这个数字。

 

陆上能源生命线会越来越多

 

--- 访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副局长、国际事业部总经理陈庆勋

 

真正起决定性意义的还是中亚和俄罗斯这两条纯粹的陆上通道

 

在河北廊坊的中国管道博物馆,有一层叫做“国际厅”。中俄原油管道完工后,插在入口上的国旗又增加了一面,达到15面。这代表着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境外施工的国家增加到了15个。随着中缅原油管道的破土动工,这个数字又将有所增加。

 

令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的工程人员高兴的是,“十一五”期间,他们建设的几条国际能源通道直接向中国输送石油和天然气。

 

随着“十二五”开局,中国新的能源生命线将继续延伸。

 

中国需要陆上能源通道

 

《望东方周刊》:在讨论“十二五”规划时,很多人都提到了如何在未来5年应对中国的能源问题。

 

陈庆勋:中国总体上来说是一个能源短缺国家,无论是石油储量还是天然气储量,都非常匮乏。我没记错的话,中国原油的可采储量不到25亿吨。以我们的邻国为例,哈萨克斯坦的石油可采储量是中国的两倍。现在,中国三大石油公司的国内石油年产量加起来也就是1.5亿吨左右,进口约1.5亿吨左右。从现在的能源需求看,大概到“十二五”末期,就是2015年,我们国家的石油需求量将达到大约每年5亿吨。

 

目前,从国内地质勘探来看,暂时没有新的重大发现。基本上是这边老油田产能下降,那边再发现新的储藏,把下降的产能弥补上。如果在中国周边的深海区,比如南海没有大的新发现,那我们的能源结构将越来越依赖于外部。因此,中国石油在“十二五”规划中,提出石油和天然气达到4亿吨热当量,一半在国内,一半在海外。中国石油现在的产能是国内1亿吨热当量,国外占4000万。

 

《望东方周刊》:“十一五”期间,一共完成了几条陆上能源通道。

 

陈庆勋:总体来说,一个是陆上、一个是海上,来源无非就是非洲、中东、俄罗斯、中亚。相对而言,陆上能源通道受影响会比较小,只要两个国家在政治方面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就可以维持一个长期、持续、有效的能源通道。海上通道的可变因素太大,一个是期货价格问题,一个是“马六甲命题”,容易受到第三国、第四国影响,涉及到国际之间的政治环境问题,还有海盗等等。

 

海上通道实际上是走国际市场,不确定因素非常大。比如这次买的是中东石油,下一次可能买非洲的,来源非常不确定,容易受到外部因素影响。对于陆上通道,只要两国之间保持一种正常关系,每时每刻都在输送,不受任何其他方面影响。

 

实际上,建立稳固的陆上能源通道对于我们国家是非常急迫的。现在说中国有四大能源通道:俄罗斯一个、中亚一个、东南亚一个加上海上通道。

 

我个人觉得,真正起决定性意义的还是中亚和俄罗斯这两条纯粹的陆上通道,它们有切实保障、可以长期稳定地供应。东南亚通道实际上是一个过境通道:原油在中南半岛西部卸船后再运过来,虽然回避了马六甲,但并没有办法应对其他地区因为战争等各方面因素造成的中断。

 

其中,中哈原油管道是最早开通的跨国管线,中亚天然气管道是第二条,第三条是中俄原油管道。在未来5年里,中国与中亚地区还将有第三、第四,甚至第五条管线。中亚现在修了一条原油管线和两条气管线。哈萨克斯坦有3000万人口,一年的原油产能达到1.2亿吨,中国13亿人,原油产能才达到1.5亿吨。

 

跨国管线互利互惠

 

《望东方周刊》:为中国提供能源,会给这些国家带来什么?

 

陈庆勋:中国为世界提供了一个终端巨大的市场,有需求。同时,许多国家也需要中国这么大的一个经济体来支撑发展。比如中亚的几条油气管线,意义非常深远。

 

原来中亚各国油气出口都必须要通过第三国管网才能出去,目标市场都是欧洲。无论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中亚没有一条直接通往欧洲的通道,必须把油气卖给第三国,由第三国统一出口。哈萨克斯坦原油可采储量达到56亿吨,这个国家一年的原油产量可以达到1.2亿吨。土库曼斯坦主要产天然气,乌兹别克斯坦油气都有。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年产1000亿立方米,中国2010年全年天然气总消耗量700亿立方米,它一年的产量超过了中国一年的使用量。

 

在输送到中国之前,中亚的油气资源有两条线,一条通道从伊朗过境,最后还是要去欧洲。一年总共输送400亿到500亿立方米。第三国利用上面说的便利,用很低的价格垄断中亚能源,然后再出口,获得了很大的利益。

 

中国管线可以说是中亚各国寻求破除垄断的一个出路,它们非常想寻求一个新市场。目前,从中亚每年输送给我们300亿立方米天然气,最终将达到550亿到600亿立方米。目前,中国的国内天然气供需情况约是每年700亿立方米。所以说,这些管线对于我们和中亚国家来讲是互利互惠的。

 

《望东方周刊》:中俄管线呢?

 

陈庆勋:2008年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促成了中俄管道工程付诸实施。因为之前油价一路上扬,已经接近140美元。俄罗斯因此对能源行业进行了比较大的扩展。金融危机到来后,国家油价下跌,外资撤资。这样俄罗斯面临的不仅是能源行业的发展问题,还有如何保证生产的问题。由于中国企业的进入,我们提供贷款给俄罗斯的能源企业,保证了这个国家能源行业的可持续。

 

《望东方周刊》:中国与俄罗斯的能源合作前景如何?

 

陈庆勋:中俄天然气管线已经进入最后的价格谈判。预计会有两条管线,每年供给中国680亿立方米天然气,一条是从新疆过来,一路从萨哈林岛过来。俄罗斯其实是世界上未来资源储量最大的国家。

 

去国外施工先做200项调查

 

《望东方周刊》:中国石油企业的能力现在如何?

 

陈庆勋:管道局的国际经历最早是在70年代,在伊拉克出劳务,90年代初在突尼斯也承揽了工程。但是,管道局真正意义上进入海外是配合中石油集团公司的海外战略,建设苏丹原油管道。那是1998年,我们管道局第一次正式走出国门承担保障任务,建设1500公里原油管道。

 

中国石油海外战略的起源地就是苏丹。它是中国石油海外人才培养的摇篮,中国石油的海外人才大多是在苏丹这个项目上培养起来的。第一个油田是“124”区,建成投产只用了两年时间。

 

124”区对于苏丹来讲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这个国家虽然富有石油,但是原来没有石油工业。开始是美国公司在那里,但没有帮助这个贫穷的国家发展石油工业。几十年里苏丹就没有打出大油田,只有很少量的油,就地建了小炼厂,一年也就产量十几万吨。它们撤出后为中国企业留出了一个狭小空间。中国石油不仅帮助苏丹建立了石油工业,而且在海外树立了中国石油的品牌。中国石油在苏丹的油田并非只为中国供应,它进入了国际市场。

 

中国石油在苏丹的工作,真正改善了这个国家人民的生活。过去那里的柏油马路加起来也就几公里,现在全国都开始修公路。中国石油在苏丹还捐建了学校、医院,那里还有毛主席那一代留下的许多宝贵的遗产:为非洲人民建设的体育馆、大厦、大桥。

 

我们管道局为“124”区建设的这条管道,总共就用了一年的时间。当时西方人说,这条管道3年能建成就不错。那地方全是沙漠,没有路,物资运输困难,没什么保障。

 

应该说上世纪90年代末到2000年初,中国的管道建设能力还不太高,和世界先进水平相差10年左右。

 

经过最近这些年的发展和国内外几个大工程的建设,我们在能力、手段、技术管理等方面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现在和国际水平相当。在完成中亚管道后,最近几年里管道建设能力已经进入世界领先行列。

 

《望东方周刊》:从时间上算起来,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是比较早走出去的大型国企。在技术进步之外,还有什么样的积累?

 

陈庆勋:应该说我们管道局用了十几年时间在整个综合能力上,包括商务、技术都接近了世界水平。我们最早期的时候也是吃亏的,但我们在世界各地都积累经验,然后逐步完善自己。

 

比如管理问题,中国企业的习惯就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中国人普遍认为人情比法律更重要,怕打官司,怕按照法律要求来。但在国外不行,是契约关系,劳务官司就很多。我们估计用四五年时间适应了这种管理的进步,也不能说上升到很高水平,但一个工程、一个工程地不断提高,我们对于国际标准、特别是对于当地国家法律法规的要求已经越来越适应。

 

管道局现在到一个新国家,先了解三个东西:税法、劳动法、关税。我们有一个完整的调查表,已经模板化了,有200多个项,包括这个国家的生活习惯、劳动力价格、宗教情况等等,这些项目每年还要更新。

 

《望东方周刊》:这一次中俄原油管道是第一次与所谓的“第一世界”国家合作,你的感受如何?

 

陈庆勋:他们的技术标准比我们国家严格很多。我们是第一个在俄罗斯境内施工的外国队伍,但是,中国人比较聪明,总能解决问题。就工程建设能力来讲,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在全世界算数一数二的。我们局建设人员在一线有一万五千人,有120个管道建设标准化机组。40英寸管道,我们一年可以建造七八千公里,这在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超越。

 

但是,坦率地说,我们到俄罗斯去施工,是经历了磨难,忍受了许多的不平等歧视,也反映出我们自身的不足。中俄原油管道对于中国管道队伍在极端气候下的锻炼很有意义。零下50度施工,手机放在口袋里,直接就成黑屏了。

 

我们和国际上的差异还是在设计的系统配套上,但在局部上是没有差异的。这和我们国家的发展阶段是相关的,我们考虑的问题不可能那么全面。美国现在管道有80万公里,我们现在的管道也就7万公里,零头都不到。美国的管道立法体系非常健全,国家专门有一个运输部,专门做这些运输管理,整个法律体系、技术标准相当完善,我们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国家逐步在完善,随着管道输送越来越重要,成为中国国民经济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特约撰稿王子涵对本文亦有贡献)